怀念法国同学理查

Richard是我念博士预科时的法国同学,因为法语最后一个辅音字母一般不发音,所以被读成理查,后来他要我给取个中国名字,于是我给改成了李茶,并告诉他是姓李的茶农,他欣然接受。
初识李茶,是在一堂有限元计算的理论课上,因为是第一次接触法国的理科教育,我被高深的理论,生僻的词汇还有和中国截然不同的计算符号搞得沮丧和烦躁,这时候发型怪异的李茶进来了,迟到了15分钟,居然还和老师握了一下手,然后朝下面的同学挥了挥手,课堂一片哄然。
李茶的发型属于滑稽的怪异,整个头顶被刮得泛青,只在天灵盖往后两厘米处留了一搓朝天撅的大概三四厘米长的头发,后来我是这样给他形容我对他发型的看法的:就像久旱龟裂的麦田里,唯一一颗偶然被狗尿滋润过的麦苗倔强地扎根生长。李茶大叹汉语的修辞精妙。
我自命骨子里也颇有些不安分,常喜欢制造些无厘头的怪异之举,但东方式的不羁和西方毕竟有区别,东方式的不羁大约还是有底线和条件的,毕竟放浪形骸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我在公众场合还是人五人六的循规蹈矩,但李茶的怪异和颠覆规则却是无处不在从里到外的随心所欲。正是这种差异让我们成了彼此欣赏的朋友。李茶隶属一个叫贝塔的学生组织,可以说成是嬉皮士的法国版本,这个组织的成员都是如李茶一般的不修边幅举止怪异搞笑的学生,组织经常有会员活动,内容都是叫人哭笑不得的自虐式行为,比如李茶曾经力压群怪的一个项目:手举一瓶啤酒送至嘴边,口含住瓶口,然后人突然下蹲躺倒,我曾经用矿泉水试过一次,鼻咽被呛得不善。但这个组织并没有招来太多的非议,因为他们只是自娱自乐,贝塔让我惊讶的有两点:一是他的活动可以向政府的文化部门申请经费,二是从前组织里放荡的学生中,后来竟然出了好几个大城市的市长。
和李茶的交往渐渐频繁,也就突破了淡如水的君子境界。我经常把中文的谚语和歇后语用法语表达出来,不同语言文化背景自燃有不同的思维和表达方式,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对他胃口的怪异,再加上中国式的俏皮话里的智慧,也足够吸引他来品味咀嚼。李茶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其豁达和幽默,冷的热的都有。
李茶烟瘾很大,但由于法国的烟税极重,一包普通的万宝路要卖5个欧元,所以李茶选择的是买烟草和烟纸自己来卷,他手艺极精,动作连贯而迅速,在我印象里,只有儿时村里那个老光棍剃头匠有这样的卷烟造诣,不过李茶尚年轻,这方面的前途不可限量。由于学校离家很远,于是每天下课我都蹭他的车回家,作为回报,我也隔三岔五地从中国同学那里买些红塔山送他。
渐渐称不离砣,臭味相投的时候,发现李茶来上学的次数锐减,好容易在一次公共课的时候看见他,身穿一件旧衣服市场买来的只有一颗纽扣的蓝色西装,好像国内从前流行的百货商场服务员的制服。我和他说要他有空来上上课,他一脸疲倦地说他住院了。
住院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他必须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让医生观察他的各项生理指标,而必须这样做的原因是他在充当制药公司的药品实验体,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这是他的主要生活来源。
作为药品的实验体,必须有非常健康的身体,李茶操此业已经有一两年了。为了保护实验体,让药品在人体内有足够的时间衰变消亡,法律规定一个实验体三个月之内最多能接受一个实验。因为是在药物进入临床之前的实验,诸多的李茶们也承受了很大的风险。李茶曾经告诉我说有个人就因为手头紧,在法国做了一次实验之后又跑去美国做了另外一个,结果再也没有从病床上爬起来。因为危险,报酬也很是可观,一次实验风险大的可以挣到2000欧元,少的也有1000左右。不过因为一年最多只能做四次,为了养他那辆破旧的雷诺车和养活他自己,李茶还给几个中学生当家庭教师。
轻描淡写地叙述出来的故事后面是不能轻描淡写的辛酸,李茶说他的父母在他刚懂事时就离了婚,对于父母的离婚,李茶的描述是他从此有了两个可以过夜的地方,而且离得不近,也就扩大他的活动半径。在接触到贝塔后,他的生活开始了彻底转变,开始怪异,也开始彻底的独立,从心理到经济。
标新立异和举止乖张在东方式的哲学里永远是贬义的,所以我们看见这类贬义的行为时偶尔会一笑,但大多数时候除了敬而远之之外,可能就是嗤之以鼻了。其实在法国的大街上经常可见一些鼻穿环,身刺青的无聊人士,只是在没有走进他们无聊的世界之前,谁又能肯定这些鼻环和刺青后面掩盖的,是否就一定是我们所想像的苍白和空虚呢?
后来毕业,我离开了这座城市,和李茶的联系频率也就稀释了不少,志不同道则不合,尽管我欣赏他,但东方的教育和留学的巨大成本让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选择他的生活道理。再后来,听朋友说他已经当选了贝塔的年度主席,整天在忙碌组织活动,无语,只有祝他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