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未来新加坡人比率更少的新加坡核心,无疑牵动人民的担忧,也激发出减少引进外来人的强烈诉求。
只有组盒,难有凝聚?人口白皮书过去一个多月在民间引起热烈讨论,除了预计人口数字690万人引发负面情绪,另一个突出的争议点是新加坡核心的界定。新移民李叶明批评工人党领袖刘程强故意将公民分成土生和非土生,引起对方反击,经过英文报报道后,在网上掀起波澜;一场芳林公园超过千人的集会更把土生土长新加坡人与外来人、新移民的对立情绪放大。在此背景下,新加坡当地媒介上周邀请了社会学者、新移民、在英文报发表时评的跨国公司主管,以及新加坡大学生对这个现象进行对谈。

李:我1990年代末在香港的时候有很多“内地”移民,香港人反应很激烈、很不友善。新加坡当时“感冒”的是“外来人才”,好像所有外来的就是人才。最近这几年,感觉上新加坡人对外来人的反应和当时的香港没两样,或者更严重。人们更是把人口白皮书的焦点聚集在新移民身上。可是,新加坡是个移民社会,也有很多融合的政策,大家或许可谈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陈:身为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我觉得新加坡虽然是个移民国家,但新加坡人却有自己的身份认同,会把新移民视为“你们”、跟“我们”不同。一个中国学生会以为新加坡的文化和中国一样,来了才知道两个地方很不同,(要融入)就得多加尝试和努力。
孙:我觉得政府要通过白皮书(进行规划)避免基础设施再次不胜负荷。白皮书和国会相关辩论都没怎么谈国家凝聚力,而我觉得凝聚力是非常重要的。新加坡的独立与成功取决于繁荣的经济、很强的国防和凝聚力。英语叫state or country,华语叫国家,所谓没有国哪有家?国会讲了很多什么是新加坡人或新加坡核心,但应该多谈如何加强新加坡核心。财政预算案辩论时,或许可以针对这方面谈得更多,例如讨论如何为所有新加坡人提供平等的机会,尤其是确保低收入的新加坡人也有机会取得成功。
李:我们所寻找的新加坡人身份,似乎与接受外来移民形成矛盾?
郭:有人用xenophobia这个英文单词来形容一些国人对于外来移民的态度与行为。Xenophobia就是中文的排外症。我们还说“仇外”、“惧外”,这些字眼形容一种非常情绪化的反应。英文中Xeno指的是陌生人,Phobia指的则是恐惧感,而且是没有依据、不理智的情绪。其实,一般被认为是xenophobia或排外症的现象并不是非理性的个人情绪,而是更大现象的体现。它和政治、经济、社会的大变化有关,而且基本上与缺乏安全感息息相关。国人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一些事物,像是地铁太拥挤、房地产价格高涨,都是这些大变化的一部分,也会影响国人的安全感。大家缺乏安全感,很容易把个人看做“他者”(the other),把一个人看做一类或一群人的代表。个人一些负面的社会行为也容易被看成整个群体的表现——英文说是stereotyping。
移民问题最近白热化怎么看待?
马:新加坡政府出台的白皮书是说到了2030年,如果人口有690万,基础设施一定要跟得上。问题是,现在一般民众关心的是挤地铁时是不是拉到扶手,是不是有座位;买房子时,首次缴付的现金是多少。在关于国家发展的大方向上,政府与人民之间沟通不够,管道不多。面簿(Facebook)、推特(Twitter),大多数是年轻人、讲英语的社群使用的工具。年长、讲华语的一群没有很多管道讨论国家大事。你看北京的德士司机说起国家大事都像国务委员,他们的信息哪里来的?就是报纸、电台和各式各样的杂志,新加坡这方面的选择不多。移民的问题,最近在新加坡真的是白热化了。
李:你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已经不是新移民,特别是发生李叶明的事情,你个人觉得如何?
马:新加坡确实变了很多。不少人心里有压力:想买车买不起;想买房,房价上升的速度比赚钱的速度快。这个烦躁积累了一段时间,正好有什么事,大家就发泄一番。
李:你不会被这种排外的情绪影响吗?有没有觉得,我完全接受了这边,但这边没有接受我?
马:同事和朋友很多是新加坡人,我没有被排斥的感觉。有时成长的环境不一样,没有相同的记忆和感觉是很正常的,不必太敏感。
陈:做我们的微博前,问一些中国学生,你们觉得我们排斥你们吗?他们就跟你一样,每个人都说,我觉得他们有在排斥,但没有排斥我,只是在排斥低技能、低收入的工人。其实他们与新加坡人的接触不多,很难感受到排外。我在Facebook上常看到同学们骂AT(Ah Tiong,指中国人), 认为他们把我们的“钟形曲线”(Bell Curve)弄乱了,就是A(甲等成绩)都是中国学生拿的,我们自己拿B、C。大家把印度人、马来人和Ah Tiongs分类。在社交网站上,他们骂人时不是骂个人,而是骂某个种族或宗教。
郭:这是把个人典型化、刻板化的体现。但是这是网上的情况,也许不能反映多数人在现实生活里的行为……
陈:很少人会讲中国人的好话。出现孙旭和法拉利撞车事件后,网上出现很多负面的帖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维护中国人,其实我有一些很要好的中国朋友。
马:因为如果站出来,周围人可能会用带情绪的眼光看待,所以有些人不在公开场合上说,但私下与我聊天就讲真实的看法。我女儿三岁来到新加坡,现在放学回来时会抱怨部分中国学生的成绩太好。那是一种情绪,有些情绪是不成熟的,因为影响到自身的利益,而如果一群人集合起来就形成力量,就难以影响他们。
孙:美国国徽上的拉丁文字“E Pluribus Unum”(合众为一),英文是“from many to one”。美国花很多心思,以宪法 、观念和信仰团结不同的人。日本虽然20年来经济增长低,但(2011年地震引起的)海啸后我们看到照片中有很多人耐心排队领取物资。这是日本独有的特色,不过他们的社会凝聚力这么强,就非常难融入移民。两者之间要有个平衡点。
像是把新加坡人归类为一个个盒子
郭:我们在讨论这类课题时经常分类,像是把大学生分成本地学生和国际学生,或是把新加坡社会分为本地人和外地人或外来人才。这样的论述其实很容易让我们把其他人典型化、刻板化。另外,美国有“from many to one”的说法,但我们新加坡的信约中也有“regardless of race, language or religion”,不分种族、言语或宗教的崇高理想。然而,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对这些课题特别小心、敏感,因为我们一直觉得种族、言语和宗教容易被政治化。以这种想法为出发点的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促使我们把一个人归类为某个种族或国家,例如中国(PRC),但PRC是个很大的国家,有很多不一样的人。我们把整个新加坡看成是由几个种族构成的社会,像是把新加坡人归类为一个个盒子一样。在外来移民的课题上,我们则是把本地人归类为一个大盒子,并把外来移民归类为不属于这个大盒子的其他盒子。从长远的角度来看,我们需要开辟一个在官方论述及反官方论述之外的思考空间,一种第三空间的思考。这个第三空间需要有学者、知识分子、艺术家、媒体等。
孙:我觉得1950年至1980年,我们的政府投资了非常多时间和心思,让我们国家有更强的社会凝聚力。现在是增强社会凝聚力的时机。可是也不要操之过急,因为如果一直花时间强调我们是新加坡人,可能会有反效果,使我们排挤其他外国人。
陈:关于社会凝聚力,我觉得需要从自身做起,不是政府叫我做我才做。政府要我们全部都生孩子,弥补人口不足,但我们会觉得:反正我不生,他会生啊;我不跟马来人讲话,反正他会跟马来人讲话。大家都有点自私、都想呆在自己的社交圈子里头。我不是一个很关心政策的人,但是每次政府跟我们讲话,我会觉得:你根本不了解,你都没有类似的经验。李光耀很浪漫,在大学已跟老婆认识,可是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当你给我五个不同的管道,我可以把他们串联起来,但你硬给我一个,我觉得被强迫,好像我必须接受传统的家庭模式,一定要生孩子。这样政府才会给我钱,还要我生三个以上。
孙:会不会觉得政府越要你这样做,你越不要这样做?
陈:会(笑),因为他们没有跟我们(年轻一代)沟通、了解我们,就好像男女同性恋者、双性恋者和变性人(LGBT)的问题。我身边这类朋友比我还想养孩子,可是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非常聪明,一定有能力养孩子。大家觉得政府没有关心我最关心的课题,那我也不想听政府提供的其他选项。
马:应该不会。沟通很重要,诚意重要,方式方法更考功力。新加坡人对政府的依赖性很强,每年要等到2月的预算案,看政府给多少钱、有没有水电回扣。
郭:我觉得我们有必要看得再细一些。我们如果一直说新加坡人都是这样或那样,很容易让我们把这些看成是自然的、必然的行为。其实,这种行为并不是必然的,也不是每个新加坡人都是这样的。所以我特别提出第三空间来作为更深层思考,以及提出新看法的场域。社会现在的议论变得两极化时,我们更需要一个新的空间去发展、去探索。除了multiculturalism,我们更需要交互文化主义(inter-culturalism)和跨文化主义(cross-culturalism)。如果我们能跨越文化的界限、加深了解,或许能开辟另一个空间。这不单只是在教育的层面上,还要在生活中做出尝试和努力。
新加坡太整齐了?
李:新加坡是个多元的社会,但这个多元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大家都被装在一个盒子里面,由政府决定盒子里面装什么东西?华人原本以南方人为主,现在来了很多北方人,北方人装不进同一个盒子,盒子里面的人都没有办法接受。
马:新加坡太整齐了,购物中心都是一个模样。
孙:我住在政府组屋,常看到年长的新加坡人,包括马来人、印度人和华人晚上一起喝啤酒谈天。我带三个女儿下楼到游乐场玩,孩子们不分种族,很快混得很熟。我们常说新加坡很多地方有待改进,却也应该思考我们有什么东西是特别的,应珍惜和保留。我在如切长大,那里有我的回忆。
郭:这是社会记忆。其实,新加坡、中国、上海,或其他大城市的购物中心都一样,尽是国际品牌。所以我觉得你(指孙)所形容的经历很有意思,你不是居住在一个盒子里, 而是居住在一个有着记忆的邻里,一个充满惊喜的城市。
孙: 我在咖啡店买咖啡,忘了带钱可以改天再还……
空间像一种希望需要自己去创造
郭:这就是个人和个人的关系,不是“我们”和“他们”。吴冠中有个作品叫《嘈嘈皆乡音》,新加坡其实也有自己的乡音。
陈:我觉得新加坡很整齐,是因为政府担心社会乱。其实乱的时候,反而会出现第三空间。现在太整齐,连政府都变成一个盒子。马来人、印度人、华人, 在各自的盒子里讲话,在新加坡人和中国人发生冲突的时候,才会有人站出来说话,这是不对的。乱了,才会有空间讲话。太整齐,没有人站出来,即使发生一些事,人们会觉得:不要紧张,政府会解决,所以大家还是呆在盒子里面。第三空间不是一个盒子,它是很多盒子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之后出现的空间。所以我觉得只要政府还在说政策、融合,用一个盒子来盖另一个盒子,就没有说话的空间。
郭:空间就好像一种希望,是需要制造出来的。
陈:的确要自己去创造。